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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鷹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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曲驗秋被押入四野門,隨行的還有六百九十九個半油簍子,與那群不怕虎的初生牛犢不同,他覺得自己就像強行征用祭天的童男女,十分無辜可憐。

有“監工”江訪安在場,他非常自覺,話不多說事不多做,唯有一件——他對仙師的身份抱有疑惑,此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救命稻草,這關系到自己這條小命保不保得住。無奈之下,他趁休憩時偷偷去仙師轎子旁轉悠幾圈,卻沒收到任何暗示。

長此以往,他也不敢輕易靠近仙師轎子了,背後一道涼氣陰魂不散纏著,他知道是江訪安盯著他。

“仙師”面紗下頭是誰的臉沒搞清楚,小道消息倒給他聽了一耳朵,七百修士中嘴碎的不在少數,其中一人號稱“嘴吞鯨”,半遮半掩地抖出一個事:“要我說,皇帝老兒不是咱道上的人,不知道道上的厲害,心性忒狂了些。聽道爺的一句,這‘晝境’秘寶咱只有看的份兒,知道眼熱秘寶的都是什麽人嗎?玉墟宗的那位老祖都親身上陣,你說咱小嘍啰拼得過人家祖宗?沒得戲嘛。”

曲驗秋吃著瓜,聽見“玉墟宗”三字,嗆了一口瓜汁。咳幹凈了才抹嘴扭頭:“那秘寶呢?誰手上?銹祖啊?”

嘴吞鯨瞥他一眼:“哪能,落到四野門的無冕頭兒身上去了,餘情公子,傳言是個半仙,難對付的很。”

曲驗秋捧著瓜皮,心裏突突了一下,面上卻不顯:“一個老祖一個半仙,是沒戲……等會,仙師該是知道的吧?還把皇帝往坑裏帶?”

殊不知這話歪打正著戳了宮廷下詭譎細小的暗流,嘴吞鯨左顧右盼幾下,賊眉鼠眼一貓腰,低低切切道:“仙師也是沒法子,仙丹煉了也有幾年了,沒個成效,皇帝也急呀。急上火了哪顧上別的,催得仙師三天兩頭火燎屁股,耐不住鋌而走險跑這一趟活兒,估摸著有來無回,多拉一個下水,買賣劃算——嗐,我也是猜的。”

嘴吞鯨神情篤定,口中的“猜”八成是個謙辭,曲驗秋直直望著他,半晌突然冒出一句:“朝堂時局未靖,駱帝若是有個好歹,又種一年的人命秧子嗎?”

嘴吞鯨驚奇的“嗬”了一聲:“看不出來,你還對朝政上心,怎麽,惦記得昌觀的那點香火俸祿?”

曲驗秋脫口:“放屁,我惦記的是——”

話到一半卡了殼,他收攏口型,抿了嘴,垂頭耷肩將瓜皮拋兩腳中間:“我沒惦記啥,就是覺得……覺得可憐。”

他難以描述胸口那點意欲噴薄而出的東西,像是一頭憤怒的鬥雞不停用雞冠撞擊,他一只妖,居然也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“為什麽”。以前他將一切“為什麽”都歸結於人,他不懂人,然而他發現人也不懂人,不斷掙紮咬斷柵欄,又活得像困獸窩鬥。

想著想著他的頭就痛了,妖的識海是混沌的,之前的哀怒一點點散了,他腦子發昏低頭盯著瓜瓤上一個黑點,是被甜味引來的一只螞蟻,竊取了微不可見的紅瓤,慢吞吞順著來時的路回去。曲驗秋沿著它的足跡移動眼珠,四周瓜秧腐爛的甜臭、修士用的各類熏香、泥土蒸出的旱焦味雜七雜八裹在一處,作嘔的氣味蔓延在每個旮旯角落。

不知看了多久,面前衣袂翻飛紛擾,一只腳不經意又準確踏過,他驟然一閉眼,睜開看見人繼續走,風過了,地上屍骸無存。

七百多號人,腳程不一,等抵達四野門的閘門口,已經是十五日後。

駱帝凡人之軀受不住路途顛簸,腰酸脖子痛,癱在轎子裏下不來,四個大內侍衛只能一路將他擡著進去,七百修士也緊跟著跨入閘門。曲驗秋“哎”了一聲,沒料到這群肚裏沒二兩油的同袍就這麽進家門似的進去了,他上下摸了摸衣兜,身上沒存什麽法寶,心裏發虛得厲害。

腿好似千斤重,跨不過那一道閘門,直到後面有修士嫌他擋路,用肩撞了他一下:“怎麽楞著?”

他一跟頭摔進閘門內,過門的瞬間,脖子後頭涼颼颼的,撲面而來的全是難以形容的腥臭,仿佛滾入了牲畜的腔內。

爬起來一瞧,四面八方盡是朦朦朧朧的身影,罩在抹不開的霧裏,誰也不認識誰。

七百個半油簍子哪見識過這陣仗,頓時亂哄哄,正當此刻,一面明黃旗幟在濃霧中升起,招魂兒一樣將幾百只無頭蒼蠅鎮住了。掌旗的是仙師,她舉臂揮動黃旗,修士們竟順從地跟著排成長列,以護衛皇轎的姿態簇擁成七個陣。

曲驗秋乍一望去眼前一花,隨即下意識掐了自己,猛然驚醒過來這是一件法寶,如今道人眾多,法器也層出不窮,保不齊這黃旗跟以前的新鮮玩意“聽話符”是一家親,雖上不得臺面,對付三腳貓功夫的道人卻夠了。他醒神後並不揭穿,假裝被迷了心智,站到了人群中間去。

幾百人中,唯有江訪安與仙師身上的霧氣有些不同,稀薄得可以看出輪廓。江訪安眼睛微瞇,袖手杵著不動,漠然用餘光掃了掃黃旗,問:“四野門無邊無垠,江某敢問仙師,如何尋到餘情公子?”

這一問又在試水——眾所周知,能在四野門不被濃霧遮住身形的只有兩種人,一種是悟道三輪及以上的“半仙”,好比殷餘情與法銹;另一種是持有煉道法寶或功法的修士,如他當年因一碗迢遙血肉,藏頭藏尾煞費苦心。

他對仙師的懷疑不減,他自己能弄出藏身的法子,沒準法銹也行。然而這個問題不待仙師回答,他自己的臉色就變了,急喝道:“向左避讓!”

“什麽?”仙師語調冷冷的。

“沒聽到哨聲麽?奔這裏來的。”江訪安身形一閃,再落地時手中已拿住黃旗,他眉梢微挑,用掌心撫過旗桿,隨後猛地轉向,旗尖左指。

仙師被奪了旗,楞了一楞,但不等她發怒,剛才還沒聽見的哨聲鬼魂一樣若即若離響在她耳邊,伴隨而來的還有仿佛魚鱗刮在地上的沙沙聲,淒厲密集得令人頭皮發麻。

“這是什麽?”

修士們齊刷刷往左疾行,這番動蕩終於惹出了金貴的駱帝,從搖晃不止的轎子裏探出一個頭,慌裏慌張又強作鎮定:“何事發生?何事?”

江訪安沒理他,沈默望著正在旗下奔走的修士,過了一會,失望道:“太慢了……”

只需片刻功夫,刮擦聲和哨聲已然清晰可聞,遠處霧氣如海潮撲來,腳下卻沒有一絲震動,江訪安默然停下了手中的旗,拋回給仙師。

仙師壓抑著怒氣,第三次問:“江真人,這發生了什麽?”

“十息內推進兩百裏,這個猛勁……”江訪安嘆息,“餌鷹來了。”

像是印證他的話,哨聲自遠處濃霧裏尖銳響起,又細又利,直透耳膜,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徽記的旗幟,那些人的腳步和衣衫摩擦細碎無比,密如鱗片。像是一群聚集覓食的野鷹,鼓翅俯沖,一切攔在他們面前的都是牛羊豬狗,獵物驚慌失措奔逃,他們卻不會退一步。

煙塵滾滾,“餌鷹”與駱帝麾下修士相隔不足十尺時,一個比哨子更高亢的嘯聲猛地拔高,隨後幾十個嘯聲尾隨而上,雄渾的靈氣咆哮蕩開,塵埃隨之擴散,駱帝的七百修士頓時立足不穩,東倒西歪散了一地。

江訪安揮袖擋住那股靈氣聚起的狂風,順帶攔住仙師想要揮旗的手:“別動!他們只是在警告,你一動手,在他們眼中就是開戰的意思,不會再好好說話了。”

仙師收了手,江訪安沒說話,卻多存了一個心眼——怎麽這麽巧,剛進四野門就和“餌鷹”迎面撞上。他可沒忘法銹就是餌鷹出身,後來六合堂承認了“飼兒”的存在,她便也被尊為飼祖,天南海北的飼兒十有八.九都認她這個祖宗。

曲驗秋也明白他大師姐與飼兒的淵源,一聽是“餌鷹”到了,心擂如鼓,忍不住出頭張望,只見江訪安一馬當先,身側仙師扛著旗桿,手中黃旗狂卷,這二人如主心骨撐起了弱不禁風的駱帝儀仗,正面對上的是土生土長的四野門餌鷹。

這可不是六合堂的飼兒能比的。

鷹不像雁,眾鷹聚在一塊,是嗅到了腥肉的味道,他們都是來搶食的。比六合堂的飼兒兇猛百倍,最狠的那只,叫做鷹頭。

常在四野門走的人都聽過一句話:“鷹頭開道,鬼神需繞。”

放在平時,江訪安也不想招惹,餌鷹這種東西實力或許不算絕強,但勝在敏銳異常。兩方隔著霧對視,在四野門這兒都是半斤八兩,也看不出什麽特別之處。半晌後,那夥人的頭目從嗓子眼裏嗬了一聲,居然把江訪安給認了出來,不太友好地開腔道:“哎呀,這不是江鬼麽,咱熟得很哪!”

這腔調怪熟悉的,不過也沒什麽奇怪,自打法銹揚名六合堂,她那個調調就被許多飼兒仿了去,有的照葫蘆畫瓢學了個四不像,有的卻能以假亂真,關鍵時刻來一場狐假虎威。

江訪安:“何方道友?”

鷹頭語氣裏含著巍然不動的笑,不緊不慢道:“您老前輩幹了殺妻奪寶的那一票,來四野門避難八十年,叫三六八幾方大頭在四野大肆整肅翻攪,截了多少水道。”

“水道”是來財的路,跟“買魚”一樣的黑話。

人命都用值錢與否來斷定,可見財路是多麽重要了。

江訪安搖頭笑道:“原來是這樣,那江某在此賠罪了,不過鷹頭大人應該不會是專門來找江某的麻煩吧,不知率領一眾餌鷹往何處去?”

鷹頭直截了當道:“不信‘晝境’的風沒灌到江鬼的耳朵裏去,故作什麽姿態呢。”

“那倒也是。”

江訪安從不在意對方無禮的態度,他溫和發問,“餘情公子神通廣大,他不歡迎的人,一般是沒法找到他的吧?”

鷹頭像是沒察覺他是在套話,扔出倆字:“是麽。”

隨後從濃霧裏伸手,袖口滑出一件東西,那物件通體潔白,內裏暈染一絲碧藍,正是餘情公子的信物,雲蒸海!

曲驗秋睜大眼,一句“大師姐”差點就出了喉嚨,幸好憋住了,他攥著手平覆呼吸,掌心熾熱。

這分明是殷餘情曾經送給法銹的笛子,雖說之後轉贈仲砂,但能從雲萊宗主手裏拿回來的,也只有她了。

江訪安心頭也是一驚,他謹慎打量仙師,又死死盯著鷹頭,恨不得將這兩人的霧氣一掃而盡。

他懷疑仙師是有道理的,不光是曲驗秋在得昌觀,還有木犀真人,他是六合堂的老人,每次出手的目的只有法銹。更重要的是,他察覺到仙師身上有一道若隱若現的仙氣,非常細微,但正是這絲氣遮蓋了她的修為,他看不透。

懷疑鷹頭就更有道理了,從哪兒都像,而且拿出了雲蒸海,就算不是鷹頭,也一定與法銹碰過頭。

江訪安面色不改,但心分二用,終是不及以往十拿九穩的鎮定。

總是這樣,不等他壓低疑心,又拋出一個新的佐證,像驢前面吊蘿蔔,一勾一勾的,分散他的精力,一個沒完又來一個。

要說其中沒有法銹的手筆,打死江訪安都不信。

青山不改綠水長流,敵暗我明的局面終於輪到他來享受了,三途河之戰他摸透人心誘導妖心,一個九連環局砸的法銹毫無翻身之力,只餘掙紮。當年的飼祖還不知磨難,驚濤駭浪中護著小師妹自嘲一句:“技不如人,往後再來討教。”

這份“討教”最終染上多少殺心,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。

他入了局,法銹專門為他設的,故弄玄虛的局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我爭取連更到江鬼落馬……

然後給大家吃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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